达康书记的演技最牛不是「死亡凝视」，而是他的蜜汁微笑

文 | 范范

伦敦大学国王学院硕士

在《人民的名义》播出之前，恐怕没人会想到，从这出群戏中会有一个「李达康」脱颖而出。这名市委书记在整部剧的庞大叙事中算不上什么核心人物，但却吸引了大批忠实粉丝，甚至成为了「段子文化」里的大红人。

《人民的名义》

李达康的人设的确讨喜：这个正面角色除了是个心中只有GDP的良心清官，行事果断的霸道书记，还难得的拥有真性情的血肉之躯。

他暴脾气，爱骂人，会犯错，也懂在上级面前装傻卖乖。正是这些普通人常有的「缺点」，让这个市委书记即使戏份不多，角色形象也足够真实立体，平易近人。

作风高尚的正派人物好演，普通人有血有肉的真实细节却相当难塑造。所幸，李达康的扮演者吴刚，恰恰最精于展现一个角色的俗世烟火气。在《人民的名义》第二集中，第一场以李达康为中心的办公室戏，吴刚不到5分钟的表演就已经让这个角色生动有梗，个性突出。

这场戏以李达康埋头垂手默念「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啊」开场，一个近景推进，我们看到两名下属满脸凝重肃穆地向他汇报工作。

到这里，这都还只是一场寻常的正剧办公戏，但下一秒的转折却给原本单调的气氛泼上了些喜剧的色彩：李达康突然抬头，打断下属满嘴的官话套话，操着一口京腔大发雷霆。

正是在这段发火戏中，出现了可以算得上李达康最经典的台词之一：「他自己捞钱去，我背黑锅？什么玩意儿！」

单单这一句台词，已经把这个角色从「市委书记」这个听上去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职位上拉到了最凡尘俗世的生活里来。

这句台词看似简单，但就像家常菜炒鸡蛋最考验厨师的厨艺一样，吴刚能将这台词演绎得这般生动幽默，着实体现了他演戏多年的功力。

正是归功于他讲这句台词时拿捏的京腔，神似相声表演中惯用的调侃语调，搭配着几个戏足的手势和脸上嫌恶的小表情，这才诞生了一个深受观众爱戴的「背锅侠」李达康。

细数吴刚的演艺经历，不难看出他这身能演出一个角色真实血肉的功力如何锤炼而来。他是话剧演员出身，一直活跃在北京人艺剧院的舞台上，二十多年的话剧生涯无疑使他身为演员在台词和形体方面的基本功相当扎实。

吴刚

他也出演了相当多影视剧，尽管大多都是配角，或者说是主力配角。在2009年凭借在电影《铁人》中出演男主角王进喜而获得金鸡奖影帝的荣冠之后，他也仍欣然接演着形形色色的配角，如此，才终于有了《人民的名义》中李达康这个金牌配角的出彩。

《铁人》（2009）

吴刚以出演「配角」为主的银幕生涯，成就了他表演的两个特质。

一方面，他出演过的众多配角虽然戏份不多，但类型各异，有正有邪，有些甚至反差极大。而吴刚总能做到最大限度的隐匿自己的个人气质，无限地接近扮演的角色本身，如此才演什么像什么。

认识吴刚本人的观众很少，但从《潜伏》中的陆桥山，《梅兰芳》中的费二爷，到电影《白鹿原》中的鹿子霖，电视剧《十月围城》里李玉堂，他出演的这些配角几乎全部让人印象深刻。

换句话说，比起看中个人名气的「影星」，吴刚的头衔更应该是一名永远掩于角色之后的「演员」。

《十月围城》（2014）

另一方面，吴刚出演的这些配角，大多都是故事中的「小人物」。

这些「小人物」并不一定社会地位低微，他们的「小」主要体现在他们不能有「大人物」的全能完美——无论正邪，这些角色总是有各式各样的缺点，总是与鸡毛蒜皮的市井生活无限贴近。正是源于长期出演这类「小人物」配角的沉淀，吴刚的表演才能显出格外接地气的感染力。

吴刚出演的《潜伏》中的陆桥山就是一个这样的「小人物」。在这部电视剧中，陆桥山的现实投射，是不务正业，整日醉心党内权力斗争的国民党官员形象。

《潜伏》（2009）的陆桥山

这样一个极易被塑造得脸谱化的角色，吴刚却赋予了其生活剧的血肉以及讽刺剧的滑稽幽默，使这样一个可恨的反派亦多了些可爱可怜之处。吴刚的表演层次分明，既演出了陆桥山表面上的油滑虚伪，自鸣得意，亦从一些琐碎的生活细节中刻画了他内心底下的怯懦怕事，身不由己。

正是有了这样的表演，陆桥山这个角色在《潜伏》中才不止于一个反衬英雄的纸片人反派。他首先是一个活生生，充满弱点的人，而他的扑腾作恶，则更加显出一个小人物被迫裹挟在社会体制与历史洪流中的残酷可悲。

让吴刚拿了影帝的电影《铁人》中，虽然吴刚出演的是身为男主角的英雄人物王进喜，但他的表演却全然没有将这个人物往「高大全」上塑造。

《铁人》（2009）

某种程度上，吴刚的王进喜还是一个充满市井烟火气的「小人物」。这个人物满口粗话，做事鲁莽，他的勇气，奉献，牺牲都不是供在神坛上的高尚，而是一种真诚粗野的本能。

在与《铁人》同年上映的电影《梅兰芳》和《风声》中，吴刚出演的角色戏份很少，可谓微不足道，但这两个角色仍然跟《铁人》中王进喜一样个性鲜明，使观众难忘。

《梅兰芳》中的费二爷是名角儿燕十三身边忠心耿耿的跟班大管家，出场不过十来分钟；

《梅兰芳》（2008）

《风声》中给张涵予饰演的吴大队长施加酷刑的六爷更是只露脸了不到五分钟。

《风声》（2009）

费二爷和六爷这两个小配角一正一邪，性情气质都差异极大，但有趣的是，两者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时刻都面上带笑。

吴刚的演技就体现在他对「笑」这个看似简单的表情，也有相当认真的钻研上。出演费二爷时，他的笑容是礼貌节制的，带着些前清时尊卑有别的恭敬，但又持有名角儿管家的自傲。

而《风声》中六爷的笑容则完全不同，在表演中吴刚的嘴角咧得更开，露出两排白牙，眼睛也眯得更深，因此很是多了几分阴险难测。

到了电影《白鹿原》中的鹿子霖（吴刚曾凭借这个角色提名了金马奖最佳男配），吴刚的笑容又变了。鹿子霖是个粗鄙好色的伪君子，在表演中，吴刚的笑容变得促狭猥琐，藏着人最原始的欲望。

鹿子霖也是一个典型的「小人物」，他可以算得上作恶多端，但却仍逃不过世态炎凉的捉弄，无力改变自己的命运。对这样的反面角色产生同理心，要去体会其人性的复杂，矛盾和无奈，对演员来说是挑战也是磨练。这恰恰是演员的本分。

《人民的名义》中的吴刚，对下级雷霆万钧地发脾气，被侯亮平抓走老婆后发出「死亡凝视」，这都不是这个角色最难演的地方。

最难的是他在对待平级和上级时稍带谦恭的笑容，那个分寸没有三十年功力把握不好。

无论角色大或小，好或坏，讨喜还是不讨喜，演员的工作都不是挑剔嫌恶，而是要放下一切偏见，一切膨胀的「自我意识」，全身心地去靠近这个角色，去抓住角色的思维和情绪的脉搏，才能最终使这个角色生出真实的血肉。

这是吴刚的演员生涯一直在尽心做的，这也是李达康如何炼成的秘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