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周迅是个好演员的判断,最早来自她20年前在陈凯歌那部《荆轲刺秦王》中扮演的盲女。这个角色没有台词,只有几个镜头,然而对演员的要求很高,隐忍、决绝、仇恨的情绪要在短短几秒钟,在表面的平静下表达出来。这对于演员的演技绝对是个考验,而周迅做到了。虽然她后来担纲主角的影视剧,其中某几部亦不俗(有时候她的表演甚至掩盖了作品本身的平庸),但都不如这短短几个镜头给人留下的印象深刻。
时隔多年,在看周迅新片时又产生了类似感觉——不久前亮相上海电影节的不丹影片《嘿玛嘿玛,在我等待的时候唱首歌》。导演署名钦哲诺布,即在当今佛教信众和知识分子当中极具声望的藏传佛教高僧宗萨仁波切。影片开头,我们看到一个嘈杂的夜店。夜店嘛,全世界都是千篇一律的,照例聚集着该城市最空虚的人。周迅扮演的夜店女浓妆艳抹,和往常一样走进洗手间,熟练地翘起腿,撩开短裙,从黑色网眼袜里掏出一叠钞票。她抬起头,忽然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 这张疲惫、苍白的面孔上出现了一种复杂而难以描述的表情,仿佛潜藏着某种恐惧,或是认出了什么,又像是预感到了什么。
故事其实并不复杂:从前(不丹语“嘿玛嘿玛”的意思就是“很久很久以前”),在喜马拉雅山的深处,有一个每十二年,轮到猴年才举行一次的秘密仪式。参加这个仪式的人都要戴上面具,两周内他们要与世隔绝,放下所有世俗身份的标签:在这里谁也不知道你是谁,甚至你的性别。似乎这样我们便可重新塑造一个清白的我……然而,对于凡夫而言,这还是远远不够的。各种习性面具是无法遮掩的,人们不断互相试探,不断有人破戒,被摘掉面具。而主人公从一开始就识破了其中一个人的女性身份,并对其产生了炙热的欲念。然而由于面具的更换,他误奸了另一个已婚女性,并捅死了她循声追来的丈夫。他换下面具仓皇出逃。24年后他又来到这个山谷,当他得知当年那个女人后来生下了一个女儿之后,决定去寻找,发现她在夜店干那活儿,就想把她带走……
一些聪明的观众说,这不就是讲轮回报应的故事吗?这是一部佛教电影。
我们可不可以先不急着去贴上标签?本来,我们的自以为是,就要比生锈的铁疙瘩还坚硬顽固。
我们可不可以先不去理会导演身上的一些标签:当今世界最具智慧和创新精神的藏传佛教导师、第三世钦哲传承的主要持有人……我们不妨只看作为导演的钦哲诺布:这已经是他的第四部长故事片了。前三部在各种电影节都有斩获,口碑都很好;他是在跟贝托鲁奇的实践中学会拍电影的,最喜欢小津安二郎,评价最高的电影是塔可夫斯基的《潜行者》。怎么样,这资历也够拿出来说说的吧。
其实,《嘿玛嘿玛》本身的来源就是与“标签”有关的。据导演说,这部影片的灵感来源于现代社交网络,例如微博。人们喜欢虚拟社交是因为在网络中,人们并不希望完全暴露自己的身份,人们可以只表达想要在人前展现的那个形象。正如我们自己在微信中所做的那样。我们通常疲于现实空间中戴的面具,然而在虚拟空间我们又为自己精心订制了另一张。我们的心就是如此造作的,太需要点赞来喂养。我们参加各种禅修活动,我们去终南山“隐居”,第一件事仍是拍照发朋友圈,发送之前还不忘修图。我们总以为,机智如我早已看穿了一切,却全然不知自己离证悟越来越远。
影片中的主人公,被选为猴年跳神集会的一员,这本是荣耀;然而,戴上面具并不意味着人的洗心革面,相反由于隐藏了那个真实身份,从而一种为所欲为的欲望被激发出来。男主角因性欲而杀人,而被杀者(梁朝伟饰)夫妻,借公然调情去激发彼此的“爱情”(或许是要挽救中年婚姻危机?),却无视周围有好几双眼睛在窥伺,最终招致大难。而主人公24年来一直深受煎熬,最后得知自己很可能还有个女儿,却是那么个下落,那种滋味可想而知。
用西方哲学模式去思维会得出很多结论,而在佛学思想看来简单得多,导致这一切的是“无明”,简单地说,是愚痴。如何对治愚痴?只有修行。我们要通过修行,祛除我们自己的愚痴,去证悟空性,就好比清洗蒙上厚厚一层尘垢的珍珠一样。并且,我们有八万四千法门呢,难得不值得庆幸一下?
拍电影,当然是八万四千法门的一种。谁说仁波切就不能拍电影呢?《金刚经》有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这个偈子恰恰一语道破了“电影”的本质。这部电影的作者本人也说过,电影就是流动的唐卡。唐卡是什么?那些佛的形象,其实都是我们自我的投射,和载我们渡过痴愚苦海的木筏没有任何区别。本来,这些形象就和善男信女抢着烧头香、功德箱之类并没有什么关系的,唯一的关系也就是这些行为的痴愚实在需要度一度。
那么,作者借助这部电影,想要告诉我们一个怎样的讯息呢?
作者其实告诉了我们一个好消息:你是自己的主人。
听起来很令人振奋,是不是?
“你来这里,是为了发现自己到底是谁,没人知道你是谁,这就是你自己的力量。”在影片开头,那个神秘的召集者/巫师意味深长地说。这句话必须重视,不然我们很快就会像剧中人那样,很快就把这句话忘到九霄云外去。这句话同时是说,你有全然的自由,来到这里你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没有人知道你是谁,也不会有人把你做的事情说出去;然而更重要的意思是,不仔细观察、审慎思维的话,你的自由、你的力量也有可能毁掉你。你最后承担的一切后果,肇始之因全在你自己。
我们需要先稍微了解一下“因果报应”究竟指的是什么,因为我们长期以来对此积聚了顽固的傲慢与偏见。我们在说“业报”的时候,好像是在讲一件非常可怕的、类似于其它宗教 “最后的审判”或者宗教裁判所一类的恐怖的地方。然而,在佛家看来并没有一个至高无上的终极裁判者,没有上帝。并没有一个至高无上的存在要和你缔结一种奴役的关系,你有全然的自由。所谓的因果、业报,其实都掌握在你自己的手里。你是自己的建筑师。这难道不是个好消息?只是,我们要时刻观察自己的心,因为我们的心淘气、任性而做作,如果一丝利他之心都生不起来,很难说不会结出苦果。它就是我们自己最密切的朋友,不是吗?
同样,死亡也是我们自己的朋友。只是我们习惯于回避这个问题,好像那是一个十恶不赦、会给我们带来巨大灾祸的恶棍。这种思维让我们深深陷入一种对死亡的恐惧。其实,这种恐惧感来自我们自己对“岁月静好”或“美好事物会一直存在下去”的执着:我们对一段亲密关系、一笔存款,甚至一张“盛世美颜”的执着都同样如此。所以,我们做种种痴愚、可笑的事情去维系这种稳定。影片对死亡、业报都呈现出中性的、淡然的态度,作者的意图并不是含混的。
最后,当周迅扮演的夜店女和男主人公终于相遇。背负沉重过往的男主角问这个很可能是他女儿的女孩:
你可以不干这份工作吗?
周迅搂着大叔的脖子(用不丹语)回答:
什么意思,你养我啊?
但是,她随后又说:等着啊。起身离开,又回头看了一眼,又一个意味深长的回眸。电影到此处戛然而止。这个开放式的结尾,不也是一段救赎的开始吗?
文| 黑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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