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本南丹蒂
在诙谐、戏谑的内容里,
把它的作用说得完美周到,
我仿佛看到一个德谟克里特,
在拿人间事嘲弄讥讪。
坚持写下去吧,今世不得评功论断,
到了崇高的世界自有它的评判。
一切真正的庞大固埃主义者万岁!
——《渴人国国王庞大固埃传》题献
关于「捡了芝麻,丢了西瓜」这么件事儿,我们可以这么着理解,也可以那么着理解。我们既可以以此抱暖,战战兢兢互相警醒,时刻度量着一切事物的尺寸,谨慎生活。
当然,我们也可以像《巨人传》里的巴奴日那样,以「能为一个货郎杀一把木梳」,「能为一粒芝麻,把西瓜给扔了」的态度疯疯癫癫,勇往直前。
《一步之遥》某种程度上就是那么着的一部电影,为了芝麻,把西瓜丢给你看。
关于这点,我们难以习惯的并不在于捡芝麻这件事。因为通常我们看到那些关于辛辛苦苦兢兢业业捡芝麻的电影,总是对之抱以崇敬或同情,将其称为「现实主义」。
What a holy seed! 这样卑微的视角,好像让那粒芝麻戴上了某种神圣的光环。但是,当你抱着一个西瓜时,视野就完全不一样了,芝麻那神圣的光环很轻易地就被西瓜的宏伟夺去眼球。
就像是,当我们有了壮观的巴别塔,谁还会记得那躲在深山老林里的先知?
一旦你抱起一个光鲜的西瓜,它就会成为世界的焦点。
《一步之遥》无论在工业/资本的体积上,还是画面呈现的容积率上,都是当之无愧的电影大西瓜。
姜文自从《让子弹飞》以来,因其影像的高密度,让我们在讨论他的电影时,总是会习惯性地关心起尺寸问题来。
不过,《一步之遥》比起姜文之前的电影,发生了一个根本性的转折。在之前的作品里,影像呈现——也就是它的美学和核心精神主旨是彼此间合谋的狂欢,一直如此。
但《一步之遥》不再是一场释放自我的狂欢节,它还是散发着酒神精神,但却是以另外的方式在发酵。这次它转身离去,而不再投身其间。
我们可以想象一下,之前的场面是个人沉浸在解放束缚的狂欢节当中,但这次却是在万人空巷的奥林匹克开幕式上,从盛大仪式中起身走掉,消失在冷清街道。
这次的影片里,那些怪诞人物,不再是狂欢节上疯癫或欢乐的教主,而是《大独裁者》里的辛克尔。
影片伊始的那场选美大赛揭示了影片的一个重要的意图。整段的歌舞秀,作为一种景观其完整性构成了影像的暴力。如同抹灭了空间的体感,而囫囵地将整个庞大建筑呈现出来,恰如那悚人的央视大厦,浑然象征着权力本身。
相应的整台节目以春晚的方式呈现,歌、舞、相声、杂技、远方来电、现场观众等等,彻彻底底的戏仿,将综艺节目的景观威权展现得淋漓尽致。
随着完颜英的出场,她的让贤、隐钓、义取,赤裸展示了一个操纵的过程。而完颜英的声音将这个过程推向高潮,意味深长的是,扮演者舒淇的声音被篡夺,倪萍式字正腔圆的北方话取代了她那颇具特色的港台软语,官方的标准抹平了一切。
同时,姜文做得更彻底的是,用反复出现的观众镜头,一方面来呈现整个景观威权的系统;另一方面,以乌合的反应呼应着台上的冠冕堂皇,将媒体/景观/权力的操纵之术滑稽地展现了出来。
得一并算上王天王沪剧《枪毙马走日》里的观众,所有人都在愚蠢地盲从着权力的叙述。这种少见的对于观众的极度消极的刻画,直接影射着正在观看影片的我们,或者说,是我们这些自始至终蜂拥着豪华电影和噱头电影的观众。我们的热烈围观,是否让我们成为了媒体权力的同谋?
相应地,在媒体景观层面,《一步之遥》里那些仿古的默片、广播、报纸无不都体现出媒体和权力的关系,成为纯粹的propaganda工具。由此,似乎很大程度上,这部影片明晰了起来——它是一个关于权力和如何从权力的控制中自我放逐及逃跑的故事。
随着马走日拒绝婚姻(但他并没有放弃爱情,又一次为了芝麻扔了西瓜),他从权力的系统中被放逐了。随着他的放逐,权力系统更庞大的结构显浮出来,那是由项飞田的法租界(警察与媒体)和大帅的华界(财势与军队)共同构成。
一次次的忘恩与负义,一次次的背叛与审判,直到马走日走向他的葬礼。在后来的阶段,媒体在整个权力结构中的地位被弱化为喉舌,这在一次三人密谋会议上体现得格外明显,王天王在项飞田和武七面前只能低声下气地说话。
在另一方面,马走日始终保持着拒绝者的态度。对王天王的污名化,他舍身相搏;对武六的感情,他再一次拒绝了来自权力系统的联姻。
因此,西瓜和芝麻的关系不是这个和那个的关系,而是权力之间的关系。单捡芝麻,是声明某种弱势的权力。但把西瓜扔了,就是另一回事了。
总体来说,《一步之遥》里「芝麻和西瓜」这件事,就是21克的「魂灵头」和几十公斤的酒囊之间的问题。有什么比舍身取义,更能让世间大叹不值呢?到底为什么要为那「魂灵头」如此执着或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为了这21克,你必须扔掉那几十公斤。
《一步之遥》整体上的进程就是这么回事,观众期待的商业大片的标准配置与风情奇观,一开始它都规规矩矩呈现了。但是,它还将它们的威权与暴力也一并示众,随着情节的发展,观众跟主角越走越远,最后将那些东西抛弃。
于是,这时的观众不得不面临一次选择,是该为丢了西瓜惋惜呢,还是享受这样一次堂吉诃德的冲锋?
不过,上面所说的剧情线索在影片中不是那么一目了然,这在于姜文所使用的并非工整的叙事结构,而是更接近《巨人传》里拉伯雷的肆意张扬。
首先是混杂的语言,官话、方言、外语济济一堂,争先恐后。但语言的选用和《宋家皇朝》里还原历史的企图不同,《一步之遥》更多是为了形式上混杂与讽刺的需求。
语言和影像的画面一样,带着语焉不详的意图,和文化背景一起构成了一首奇怪的交响乐。
其次是节奏上的随意和情节枝蔓的无节制。就像庞大固埃和巴奴日在形容疯子的时候,会你一句我一句,一共形容了二百零八句,或者《伊利亚特》里为了展示希腊联军的庞大,把所有船长的名字罗列了一遍。
《一步之遥》里对歌舞节目的完整呈现是出于同样的方法论。而对荒诞的枝蔓情节,像大帅撒尿加油,热水瓶落地,则和《巨人传》里会莫名说起庞大固埃放屁生小人的故事如出一辙。
这些荒腔走板、极不工整的情节安排,当然是对被国人推崇至极的麦基编剧法的大不敬。但如果我们将其放置于史诗与历险记的文体传统里,这种随心肆意的书写,反而更能展现荒诞狂想的用心。
用亵渎的姿态,在日益教化的体制中,重新定义叙事的重点。概括起来就像巴奴日总结的:「至于裤子,……,它是属于裤裆的。」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在于姜文对待历史的态度,这在开场的伪新闻片里一目了然。「大世界不仅是霞飞路的,也是南市区的」,不相干的三个地方被剪切到一起。
从此之后,各种历史碎片,拼贴成一个新的上海,足以取代腻歪文人的意淫吹捧。和《巨人传》里的法国一样,这是一个荒谬的上海虚像,但反射的却是今日之社会。
对比那些醉心于老上海迷梦里的考据癖,也不知道谁更真谁更假。在某种程度上,这是姜文一贯的处理方式。
至此,抗日、文革、民国、租界,这些单向度的近代史神话,一个个被他破除了,从崇高的神位上(无论是崇高的善还是崇高的恶)跌落下来。
当然,《一步之遥》并未将它的癫疯发作到彻底,这有些让人泄气。其中损伤最大的,莫过于那些对经典电影的致敬段落了——哪个荒诞喜剧里的小丑会毕恭毕敬地向国王脱帽敬礼呢?
因此不管怎样,《一步之遥》定会作为一部反面教材传世,就好比,有什么能比爱情,更适合作为婚姻的反面教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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